当年那艘驶来台湾的船,从未返航──午夜梦回,魏楚的思乡梦(下)

上篇:丢枪的警官、着火的神木与消失的同事⋯⋯午夜梦回,魏楚的思乡梦(上)

1970 年的某个雨天。

 

阴雨绵绵的大溪镇,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但仍有一群人在街上移动,低调地请行人改道。他们穿着卡其制服,戴着白色头盔,一身笔挺,穿着雨衣也还能看出他们结实的体格,简直就是宪兵的料。

 

确实,他们就是驻守在日本政府留下的武德殿的宪兵们。

 

虽然执勤中的他们总是不苟言笑,但还是可以偶尔听到一点点的耳语:「怎麽来得这麽临时?」

 

是谁呢?

 

行人们纷纷走向路边,但仍想探头一看究竟。这样的情况似乎不太让他们感到太惊惶,甚至已经习惯会发生什麽,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同个方向,彷佛天生就知道看点就在那里。

 

「来了吗?来了吗?」

 

「还没啦!」

 

「听说刚过溪啦!」

 

路人纷纷小声地议论着。

 

所以是谁要来呢?

 

魏楚活力满满的拎着他的相机,斜背着他的背包,胸前一如既往地放着一本笔记本并且夹着一只过长的铅笔。虽然穿着雨衣让他略显得笨拙,但他还是顺利在人潮中穿梭,为自己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十字路口处,魏楚停下脚步。他看见身旁一名宪兵,需一人独自应付周遭的民众,显得有点焦头烂额。即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从他转头来又转头去的动作,可以察觉到他的紧张。

 

「怎麽连个指挥交通的都没来呀!」虽然很小声,但是在他身旁的魏楚仍听到宪兵的碎念。魏楚抬头看他,也明白这场面,谁不紧张?他莞尔一笑,拿起相机调整一下焦距,准备待机。

 

一名警察从後头骑着脚踏车奔来,速度之快、气场之强。即便骑脚踏车应该无声,却让这条大街上所有人都回头注目着他的到来。

 

「不好意思,借过、借过!」警察骑着脚踏车急忙呼喊着,行人也很配合地让出了一个位置,他把脚踏车甩在树干上,刚好让它倚着树干安放。

 

「哈!老李!」魏楚一眼便认出那警察,暗自笑了一下。

 

老李赶紧加入整顿交通的行列,熟稔地请行人靠边,快速地让车辆在他的指挥下来来去去,转瞬之间,原本还乱糟糟的大街口,立刻消化掉所有车潮,两旁的人群也不敢跨越马路,就只是伸头张望。

 

那位宪兵顿时松了一口气,而魏楚下意识地试试相机的焦距,拍了几张照,记录下这一刻。

 

此时的雨逐渐变大,但路旁的人潮并没有要散去的意思,不少人早就穿着雨衣,就等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顿时间,大街上所有的事物就像凝结一般,甚至连雨都好似停在了空中。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甚至连一丝呼吸声都没有。那份寂静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秒,但这一秒就像是天长地久,被无限延长。

 

那个瞬间持续着,直到车队现形。前有警察骑着摩托车开道,後头是宪兵队的车,中间的总统蒋公的黑头车转出来露了身影,霎那间欢声雷动:「总统万岁!」这一声划破了寂静,所有的一切才又恢复了动作。

 

黑头车缓缓靠近,魏楚的相机也因黑头车的接近,加速了它的工作。但车子就在开入这十字路口时,停了下来。一时间,大街上所有物体又恢复凝结的状态,魏楚抬起头想要看清个究竟,而很明显感受到一旁的宪兵正在发抖。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走下一位穿着宪兵制服约四十多岁的男子。他撑开雨伞,打开後座车门,後座乘客是位年约八十的老人家,他搭着司机的手臂下车,一身中山装。即便年迈,那身材笔挺丝毫不见任何驼背的老态,那就是──蒋总统。

 

蒋总统一手的拐杖像是装饰,一手搭着司机,向老李的方向走去。

 

老李不敢移动,就是笔直的站着,举起手敬礼。

 

「免了、免了!」蒋总统挥挥手,要老李不用敬礼,中气十足地问道:「这位警察同志,你怎麽不穿雨衣呀?」

 

「报告总统!我本来在巡逻,接到消息立刻骑脚踏车过来指挥交通,来不及穿雨衣。」老李即便放下手,仍两手贴着裤缝,抬头直视前方,身体也不敢动半分半毫。

 

「辛苦你了啊!」说着,蒋介石拍拍老李的肩膀,又问道:「家里还有谁吗?」

 

「家里就内人带着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也不少呀!」

 

「是,我家姊姊早逝,她的两个孩子我便接过来照顾。」

 

「好,辛苦了。」蒋介石又拍拍老李的肩膀,转头缓步走回车上。

 

直到车门关上,那凝结的气氛才再度解除。再次被「总统好!」、「总统万岁!」的欢呼声给淹没。

 

在欢呼声中,车子迳自向以前的公会堂、当时的行馆驶去。

 

魏楚透过他的相机记录下老李还直挺挺站着的模样,那模样似乎也说着他对於这份工作的一丝不苟,对自己从不懈怠的要求。

 

*****

 

「哈!那老李。」魏楚的笔记本翻到的那一页,贴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中那在十字路口站得笔挺的应该就是年轻时候的老李吧!

 

「你们知道吗?我也曾经像老李一样在长官面前站得笔直。」魏楚说着:「还记得那一年共匪跟国民党在大陆打得火热,村子里大家在传国民党军抓人的消息。嫂嫂推着我,要我跟着阿苟他们到村外头躲躲,怎麽知道我们一出村子,路上就遇到军队,我们几个都被抓了起来。

 

「阿苟瘦得剩皮包骨,立刻就被放回去了。我啊!总跟着大哥到处跑跳,健壮得很。就这样,我跟着军队四处去,要上船来台湾的那天啊!我真舍不得踏上甲板,一上船可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我们才能再见。」魏楚眼眶泛起了泪水,像是快要溃堤。

 

「不过,在军队里也是有像老蒋公一样的长官。」他又回忆道:「还记得那位长官有一天叫我去他营帐,他拿了一本书给我。他跟我说他们很不得已必须徵召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他连上,大概就我读的书比较多,他要我继续读书,千万不要荒废。仗不会打一辈子,打完仗还是要靠笔找生活。」

 

魏楚脸上的泪水还未乾,但心里头一暖,又笑了笑:「听着长官的话,我书没少读,来台湾之後也刚好就有记者的缺,他们看我书读得好、字识得多,所以立刻给我工作,生活还真的有了着落。」

 

「只是我那时候没想到的,是我在大溪这一住就是快五十年了吧!我还遇到了老蒋公离开的那一天。」魏楚翻了翻笔记本,在找他那天的笔记。

 

「是了,就是这一天,1975 年 4 月 6 日,记得是个晴天。前一晚蒋公逝世的消息一出来,大溪这里就像警戒一般,警察们全都集中到了警察局,大夥儿就担心会有什麽情况,都认真戒备着。」魏楚用手指轻点微微模糊的笔迹,确认道:「4 月 6 日正式发布消息的那天真是忙得不可开交,跑了许多地方,很晚才回到家。不累,但一路上尽是哀戚,一整天下来,心情沉重许多。记得先是去大溪宾馆那边吧!老蒋公爱来这里,每次黑头车的出现,都引起镇民们热烈的欢迎。那一天有不少镇民还是到附近等着,他们也许不太愿意相信这消息是真的,总盼着那辆黑头车又会开来。」

 

「接着,我又上到洞口宾馆,那里也是老蒋公爱去的地方,前头有个大池塘,改名叫做『前慈湖』,再上去些,到那洞口宾馆,因为咱老蒋公思念母亲,改为『慈湖』,在此之前就有听说老蒋公身後便要葬在这。那地方山明水秀,宾馆听说盖得跟老蒋公老家一模一样,大概是希望他一生辛苦,最终能够回家吧!」魏楚有些感慨,翻了一页,看了半晌後说着:「这里⋯⋯老蒋公特爱这里,角板山的宾馆⋯⋯他来了总是会在八角亭坐上半晌,他身边的人转述,老蒋公曾经说隔着大汉溪对岸的溪口台,像极了他家乡的溪口,他在这应该也是想念着老家的吧!」

 

魏楚边说着,心头一酸,似乎也有戚戚焉,也想念起家乡!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顾自地说道:「记得那天,我没在宾馆多停留,赶紧照几张相就搭上车,要往复兴台地。那里的介寿堂已经弄了个灵堂,不少人在那吊唁,大夥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些人大老远就跪倒在地,边哭边爬进灵堂。我没同老蒋公说过话,但他总让我想起我在军队时的那位老长官,大概就像是一同从大陆来的亲人吧!心头直是酸的!不过说也有趣,那天之後,大溪好像动了起来。」魏楚边忍着满溢在眼眶周围的泪水,边笑着说起大溪不一样的地方。

 

「你说什麽?行程这麽赶?没问题、没问题,我立刻去。好的,再见。」魏楚挂下电话,匆匆奔入房间。

 

「爸爸,你要出门了喔!」房间门口站着两个小毛头,睡眼惺忪问着。

 

「思江、思渚啊!爸爸要出去工作了!今天早上小蒋总统在国民大会通过当选,说等等要来大溪谒陵,爸爸要去采访。」魏楚熟练地穿起衬衫,在胸前口袋放入笔记本夹着一只过长的铅笔,他背起斜背包动作一气呵成,就像已经演练千万遍,随时都准备好出门一般。

 

「那我跟哥哥可以去找施妈妈吗?」思渚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魏楚走出房门,摸摸两个小毛头的头,说着:「可以啊!别给人家惹麻烦了喔!我想思江会带好思渚的,对吧?」

 

「只要思渚不要又在宪兵连那边乱跑,我应该都没问题。」魏思江这时大概十七岁,上了高中的小孩显得有些成熟,有些受不了八、九岁的弟弟,却也有些天真与自信,想展现自己的能力其实是可以达成某些大人交付的任务。

 

「思渚,听到了吗?别到处乱跑给哥哥添乱,那我就帮你们跟妈妈说,可以去施妈妈那玩。」魏楚蹲下身跟魏思渚嘱咐道。

 

「不能到宪兵叔叔那边去吗?」魏思渚有些难过。

 

「我可以带你过去,我们去看卫兵交接,但是你不要乱跑。」魏思江看弟弟难过的神情,赶紧补充道。

 

「好!我答应你们。」一听哥哥又会带他去宪兵连那去,精神又来了,一口答应。

 

「很好,那我出门啦!」魏楚爽快解决孩子们的需求,也是高兴。

 

魏楚步出房门,往後院的方向叫着:「美琪,我出门啦!」

 

「你又要出门了喔!」美琪似乎有点不悦,她捧着衣篮从後院走进屋。「才装了电话没多久,你三天两头就接到新消息,比以前更常临时要去采访⋯⋯」

 

魏楚赶紧上前抱住她,安慰道:「好啦!就这也是工作!今天应该会很快结束,等我回来带一点好吃的?」

 

「这样就想拢络我?」美琪好气又好笑地说。

 

「这才不是拢络,是我本来就要好好侍奉我美丽的老婆大人。」魏楚打趣地説。

 

「好啦!放开放开!孩子在看。」美琪被逗得心花怒放,但也害羞了起来。

 

「那又如何!」

 

美琪娇羞地拍着魏楚:「是说老总统过世後,我们大溪可是越来越多人来了,你之前写的那些石门水库的介绍,看来也是吸引不少人啊!」看来美琪是魏楚的忠实读者,对魏楚撰写的报导如数家珍。

 

「是啊!这里景色怡人,过去真的比较少人知道。现在随着老总统让我们这里声名大噪,常常有人来这游览,真希望能够多一些介绍我们这里,让全台湾都认识我们大溪。」魏楚的眼神中彷佛可以看见美好的未来愿景,这精神抖擞的样子,可能也是美琪最喜欢的模样吧!

 

「好啦!快去吧!」美琪帮魏楚整理了一下衣领,揪了根他下巴上过长的胡子。

 

魏楚缩了一下,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边说道:「好啦!我走了,等我回来。」

 

*****

 

「呦!魏楚,又接到任务啦!」司机一打开公车门,看到魏楚便调侃道:「你们家最近新装了电话,整个镇上也没多少人家装,你就忙得不可开交了!你不会後悔装电话了吧?」

 

「哈!司机大哥别这麽大声,我担心你这一讲,我可又要更忙!」魏楚自嘲着,也同时调侃司机那一张「灵验」的嘴。

 

司机即时打断,却是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上车吧!跟你斗嘴可有意思,但继续斗下去,我就不用发车了。」

 

魏楚赶紧上车,他瞥了一眼公车上的乘客,大半是生面孔。他选了个司机身後的位置坐下,一坐下便问道:「最近来咱大溪观光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是啊!老总统在这久住下来,我们这里就是福地!你看那石门水库风光明媚,怎麽不吸引人来呢?我们大溪可以说是大大露脸了。」司机听魏楚问起,一脸骄傲地说:「你光看我这车,从早到现在,外来的客人都占了七、八成,我们自己的镇民哪坐得满这一车?」

 

「是啊!您也辛苦了,每天跑好几趟。」

 

「这我们工作啊!躲不了,最近还多开了好几个班次。这你就得看出来我们大溪多热门了吧!」司机不免吹嘘了一番,魏楚也是应和地笑着,但从司机的话中,也可以发现,大溪正悄悄地转变着。

 

*****

 

慈湖的庄严肃穆,并不是因为宪兵不苟言笑的表情才令人收起笑容,而是那份空灵及宁静得只剩下虫鸣鸟叫的氛围,除此之外,任何多一点声响,就像是多余的一样。

 

魏楚提早到了现场,出示了证件放行後,他快步走向陵寝。但魏楚不敢到处乱晃,先是寻找一个能够拍到蒋总统下车的位置,而後拉长镜头焦距,准备捕捉蒋家人的身影。

 

没多久,蒋总统的车队到了。下车的除了蒋总统,还有夫人与公子蒋孝武。一行人一路奔波来到慈湖,却没有丝毫放慢脚步。

 

「喀嚓喀嚓——」魏楚的快门追随着他们快节奏的步伐响个不停,到了门外便停下,即便宪兵没有阻拦,他也不敢贸然入内,深怕那快门的声音打扰了蒋家人对老总统的思念。

 

完成拍摄後他收起相机,从胸前口袋拿出笔记本与铅笔,随後边跟边写着:「蒋经国先生一行三人,恭敬地肃立在  蒋公陵寝前,行三鞠躬礼,随後环绕陵寝一周,缓缓步出,至厢房小坐。」魏楚在笔记本上写着,把那景象竭尽所能地描写起来:「雨中的慈湖,一片青翠,搭配着供奉的素色鲜花、时果,还有庭前兰桂飘香。」魏楚在蒋经国一行人步入厢房後,就独自回到庭院,描写起庭院景致。

 

没多久,蒋家一行人又步出厢房,回到车上,发车离去。

 

回程的公车上,魏楚找了个最後头的位置,半睡半醒之间,今天的种种画面在脑中重复上演着:「小蒋总统是不是也曾经想过要回故乡呢?还是已经没有哪里是他的故乡,台湾会是他的故乡吗?他会爱上大溪吧!」

 

一连串的问题,他自问着,无从解答,也渐渐地睡着了。

 

尾声

「爸!」伴随着一连串的呼叫声,魏楚的身体被摇动着。

 

魏楚睡眼惺忪缓缓睁开眼,定神一看,答应道:「是思江啊!」

 

「你怎麽在这睡着啊!等一下感冒怎麽办?来,我扶你进房睡。」眼前的男子一脸忧心,也充满着关怀要扶起魏楚,此时的魏思江已近不惑之年。

 

魏楚让魏思江扶起身,倚着魏思江的身体,缓步入房。边走的过程,魏楚问:「思江啊!你说我们这屋住这麽久,算是我的家乡吗?」

 

「你怎麽会这麽问?」魏思江愣了一下,回答道:「对我来说,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当然是我的故乡啊!」

 

「是啊!我们真的在这里从小到大啊!」魏楚的眼前闪过从踏上船、到台湾,来到大溪的画面,不禁想起这一路上自己所经历的种种,自己也逐渐老迈,说着:「思江啊!这个家真好。」

 

「好!那我们去睡吧!晚安啦!爸。」

 

「晚安!思江。」

 

魏楚安稳地躺下,伴随着逐渐入睡的大溪镇,他也慢慢睡去。可能在梦中,他也才能够自由自在地寻访着他的家乡。

0 0 投票数
Article Rating
订阅评论
提醒
guest
0 Comments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您发表评论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