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一首「孤岛」到「荒岛」── 从 90 年代末期的唱片到音乐串流平台,看数位媒介兴起後的孤独

「2020 年杜拜世界博览会(Expo 2020 Dubai)」因受到全球疫情影响,延後至2021 年 10 月 1 日开展。在台湾,有一群人利用数位科技打造一座线上数位平台,让无法到杜拜现场的民众,有机会共同参与本届世界博览会,同时邀请大家一起在线上平台上分享自己的故事,建起属於我们的场馆。
 
在全世界共襄盛举的特别时刻,故事特别推出三篇专题文章,邀请大家和我们一起回到第一届博览会,从生活中找到物件说故事,用好内容一起加入「群众自造」的「起厝」活动。

我一直在想像,假如有一个未来人,从几十年後来到了现在,他会看见什麽样的世界?
 
当然,他看见的世界其实就是我们现在的世界,但是因为他来自未来,这里的景物对他来说反而变得陌生,或者,他只能从未来保存的影像、影片等等,来认识这个时代的东西。当他亲眼见到「现代」世界,应该既陌生又有点熟悉。这和考古学家与历史学家透过古代遗留的文物,揣想与推理古代生活的模样,也有些类似。
 
随着时代与科技的进步,假如现在的我们可以运用数位虚拟的方法,在网路中保留更多今日世界的样貌,那又会是什麽模样?2021 年登场的杜拜世界博览会,因应疫情推出了线上展览,同时打造线上数位平台的团队,邀请来自世界不同角落的人,透过虚拟实境技术,看见在台文化和生活。
 
一样的视角反转,我们做为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人,我们希望来自不同时空的人怎麽解读我们这个时代这座岛屿的生活呢?假如要在这座数位平台里放一个东西,好像时空胶囊一样,让来自未来的人,或是几千公里外一个生活在沿海沙漠城市的他,来揣想我的生活,我希望放进的是我的青春。
 
但是我没办法放进我的青春。所以我决定放一张单曲 CD。
 
物件:陈绮贞《Demo 1》单曲 CD,1997 年。
 
在今日串流平台当道、音乐唾手可得的时代,或许很难想像,人们还流行买唱片、买 CD 的 20 世纪,音乐的传播与收藏是什麽模样。当时,有个让我们这种对唱片执着的人,很有感觉的名词,叫做「荒岛」。
 
荒岛的定义是这样:试想,有一天你遇到船难流落荒岛,这辈子都没办法再逃出去,身上只能带五张 CD,那你会带哪五张?
 
20 岁以下的年轻人可能比较难想像,一张音乐 CD 的容量极限就是 74 分钟 42 秒。这是以福特万格勒 1951 年在拜律特音乐节指挥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的录音全长作为标准,当年 SONY 与飞利浦合作制定 CD 规格时订下的。跟现在近乎容量无止尽的 MP3 播放器与串流平台不同,你能带上荒岛的五张 CD,算一算播放时数的极限也就是六个小时。
 

延伸阅读:CD、Spotify与留声机效应:新歌为什麽越听越像?

那个时代,硬体只能乘载有限的资讯内容,所以人们必须字斟句酌、精打细算地拣选,放入最珍贵的资讯。物质的有限性引发我们思考「什麽东西才是对我们最有意义的?」除此之外,其他都可以丢掉。
 
对我而言,一定会有的一张唱片,是坊间通称为《Demo 1》的 CD。

 

故事的开始:遇见〈孤岛〉

时间退回 1997 年的秋天。
 
我们这些 67 年次的臭男生,在那个夏天都去了一趟地狱,又回来人间。那是我国每一届苦命的男性,上了大学的暑假一定躲不掉的鬼门关——成功岭大专集训。本来是考上大学的暑假就要去的政大学生,因为同届人数过多,成功岭大塞车,我们顺延到了大一升大二的暑假才去。
 
当暑假结束、新学年展开,我们全都顶着只比光头长一点点的平头,只能戴着帽子遮掩。真的是头发消失智商感觉就没了,一个个看起来都是呆头呆脑的矬样。
 
毕竟还是从饿鬼道回到了人间,新学期的开始依旧无比兴奋。吉他社的社长大人宣布我们期末成果展的经费有着落啦!业务能力超强的他(自称)罕见地接到了商业表演的 case。在景美商圈甫开幕的汉神百货公司,打算在百货前的广场举办一些活动吸引人气。我们这种学生社团表演,自然成为他们网罗的对象,大概也算是打好某种文山区的社区公关吧。
 
社长排了一下节目表,基本上就是我们这种学吉他不到半年的菜鸟嫩咖先上去暖场撑一下,厉害的学长姊排在後面轮番出场。到最後由研究所级、平常有在民歌餐厅驻唱经验的大神级学长压轴登场。
 
前半场与其说是表演,真的比较像是在搞笑;经过的路人三三两两也没什麽人会停下来听,俨然就像是我们吉他社内部的同乐会而已。从头到尾大家嘻笑打闹,反正头发没了、智商变低了、笑话听起来都特别好笑。
 
当我真正意识到所有的笑闹声完全消失,在场的每个人都进入静音模式,发呆似地盯着台上,是从学姊张口唱出第一个字的时候。
 
「我今天带来两首歌,都是我最近刚刚写完的作品。第一首叫〈孤岛〉、第二首是〈嫉妒〉。」简单地介绍完,学姊开始拨动琴弦,一个陌生但好听的吉他拨弦声叮叮咚咚响起。那是我後来反覆听了千百遍着迷不已的旋律。
 

我当然不是第一次听到学姊如雷贯耳的大名。前年冬天,1996 年底的金旋奖上,她凭着个人创作〈让我想一想〉,夺下同年度最佳作词及作曲奖。「陈绮贞」三个字,突然间传遍整个政大、全校皆知。那一年她大四、我大一。如今眼前坐着弹吉他唱歌的学姊,已经大五了,她在金旋奖得名之後,据说就跟魔岩唱片签了合约,延毕等待发片。

 

陈绮贞(Source: Chris Lee via flickr)

 

吉他是一把如此单薄的乐器,人声也是。五根手指压弦、五根拨弦,就是这把乐器发出声音的极限。我自己在弹吉他唱歌的时候,觉得吉他没有插电、没有鼓与 bass 的话,就会很没有威力,很难传达进人心。
 
但是那天的演出,彻底打破我对吉他与人声的认知。在学姊之前有谁、在学姊之後又表演了什麽,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原来,有些人只需要一把吉他和一副嗓音,就可以彻底改变你的世界。
 
从那一天起,学姊彻底俘虏了我的心。
 

人群里的一个个孤岛

1997 年初夏,魔岩唱片集合了即将发片与正要发片的新人,包括张震岳、杨乃文、顺子、陈绮贞等,唱片公司为出道歌手开了一场「诞生前夕」演唱会。大受好评之後又在秋天开学後展开校园巡回;陈绮贞的母校政大自然是其中重要一站。我再度听到学姊的歌声时,舞台下已经有成千上百个学弟妹在为她加油了。
 
1998 年三月,诚品西门店举办了一个以女人为主题月的企划,其中一项活动邀请陈绮贞以女性创作歌手的身分,在诚品西门店一楼的骑楼下,办一个迷你路边现场演唱。
 
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发片了。
 
当时的她,唱着即将收录於第一张专辑的歌,但毕竟还没发片、还没什麽知名度,西门町人声扰攘,偶尔会有一些人驻足停下来听她唱歌。
 
我的心情非常悲伤。
 
我用手上的爱华随身听卡带录音机录下了她唱歌的声音。西门町的活力依旧,各种车水马龙与汽车警报器的声响此起彼落,学姊的声音在小小的扩音喇叭中,清轻巧巧地穿了过去。
 
半小时的表演很快结束。演唱完的学姊开始收吉他、收谱架。一台计程车匆匆路过,後座的陈珊妮摇下车窗叫她,跟学姊说她有事要先走,之後再聊。学姊走到路边跟珊妮打完招呼後,继续慢条斯理地收乐器。
 
「学姊,你要发片了对吗?」
 
「对啊,今年夏天吧……」
 
学姊漫不经心回着。我想起在政大演唱会上看见的学姊,比米粒还小,面对眼前真人尺寸的她,不再是那位站在汉神百货前那几乎称不上是舞台的上面、用一把吉他、一副嗓音把你的心温柔剜开的学姊了。她现在的身分是发片歌手陈绮贞。
 
「学姊,我以後就没有办法可以这样近距离看着你唱歌了。你发片以後,一定会有一大堆的歌迷,以後再看你唱歌,就只能在挤得要死的女巫店或是远得要命的演唱会了。」
 
学姊好像似笑非笑,她可能还在想别的事情,她或许也有她的烦恼。她说了几句安慰我的话,但我觉得无关痛痒。
 
我心里的悲伤是真的。什麽东西都治癒不了。
 
盘踞在我心中的感受,是一个实在、有重量的黑洞。在那一天里我真真切切地知道,她不再是我的学姊,而是大家的陈绮贞了。
 
学姊曾经唱着〈孤岛〉,让我像是从《楚门的世界》里醒悟的主角一般,惊觉生命本质上的孤独;却又用歌声让我理解,尽管孤独或许是人生必然的状态,再多的悲伤也能在她的歌声里化解。
 
但是此刻,我与她都化为两个孤岛,我们像是大爆炸以後的宇宙尘埃,注定要在恒久扩散的宇宙里越漂越远、越漂越远。
 
在「诞生前夕」校园演唱会的现场,我买了学姊在正式发片前发行的第一张 Demo CD。里面收录了四首歌曲,第一首是 1994 年,陈绮贞第一次参加木船民歌大赛夺得第一的作品〈狂恋〉的现场录音版。第二首和第三首,是我第一次在汉神百货听见她表演的〈孤岛〉与〈嫉妒〉,第四首是 1996 年她在金旋奖一战成名的作品〈让我想一想〉。四首歌曲都是只有空心吉他与人声的简单 Demo 版本。
 
除了〈狂恋〉以外,其他三首歌後来被收录在陈绮贞第一张正式专辑《让我想一想》里,歌曲当然都经过制作人林暐哲的重新编曲。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比较喜欢简单的 Demo 版本。〈狂恋〉後来也经过重新编曲,收录在 2009 年的专辑《太阳》当中。
 
後来的故事你大概都听过。除了固定的录音室专辑以外,陈绮贞也发行过几次 Demo,因为数量有限都是马上售磬,甚至在拍卖市场传为天价。那张我当年花了 50 元买的 Demo CD,现在在拍卖网站的叫价是 22,000 元。但我所收藏的,是关於两座孤岛的回忆,却远远超过它的价格。
 

当我们拥有了无限量的资讯──数位的孤岛

(Source: Ahmed Nishaath via Unsplash)

 

在现今数位化的年代里,「荒岛」问题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接下来只剩下荒岛有没有 wifi 的问题。)但也是在这样的时代里,才更凸显出资讯过剩、注意力匮乏、社群媒体过度中介我们对他人看法的时代,每个人反而更退化成一个个疏离遥远的孤岛。
 
我们终究是孤岛,在恒久扩散的宇宙中加速度远离彼此。这是学姊教会我的事。
 
2021 年有一群台湾人,在网路上发起「我们的世博 OUR EXPO」活动,号召大家一起在线上平台上打造一座数位虚拟奇观。希望透过科技与媒体的辅助,让所有人能够打破身分设限与时空疆界,共同建立起属於自己的虚拟场馆,不仅带台湾走向国际,更可以呼吁未来的世博主办单位「让科技与文化,超越国界」。
 
我在一张 CD 收藏中,找到了年轻时的回忆,在数位的孤岛里,你有什麽样的回忆可以来跟我换一个好故事?
 

延伸阅读:电子音乐的关键少数:天才少女与跨性别,四个奇女子如何改变人类音乐?

欢迎光临「群众的国家馆」

2015 年,公民团体OPTOGO曾发起「外带台湾,前进米兰世博」行动,把台湾推向国际舞台。在杜拜世博到来之际,「群众自造」发起「群众的国家馆:我们的世博」,将打造一座群众共创而成的虚拟「巴别塔」:杜拜世博现场的参展民众只需要扫描特殊座标,就能看见这座位於杜拜地图上的虚拟高塔,而位於世界各地的人们,也可以通过官网共同参与或观赏这一数位奇观。 今天,就跟着「群众自造」一起,盖起属於「我们的世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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