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代台湾女人侧击历史,重新阅读谢雪红──《逆旅》
詹杰,《逆旅:一个关於谢雪红的单人旅行》,时报出版,2021。
担任剧本竞赛的评审是件让人低头叹息的苦差事,因为剧作不是用来读的,是用来演的。初读《逆旅》,看到剧本第一页曹海安嘴里蹦出谢雪红三个字,一度令人神经紧绷,深怕又是一篇政治正确的败笔。然而从第二景开始,海安失联多年的女儿 Vivi 站在陷入昏迷的海安床边,努力想从那张安静的脸庞读懂她已然陌生的母亲开始,我便昂立引颈地期盼着,Vivi 究竟要怎样从海安的日记和海安参与的谢氏传记眉批里,拼凑海安(甚至谢氏)看似不平凡却又一无所成的女人的一生?
自从那刻起,我看着《逆旅》一路从得奖到搬上舞台又到如今再出版,无论如何修改,只愈动人地从一个平凡女人曹海安临终的安静脸庞上,映照另一个过度被政治化与传奇化的谢雪红的面容,让彼此都变得更平凡也更有人的温度。
作者称《逆旅》是一个关於谢雪红的单人旅程。更具体说,它是一部关於三代人互为彼此生命眉批的故事。历史人物的传奇性也许容易入戏,历史里政治人物却很难写,因为作者太容易露出自己幼稚的政治见解。《逆旅》作者技巧地从一个他最熟悉的「阅读」行动下手,设计了彼此陌生又关连的三个女人:谢雪红、《谢雪红传》的合撰者曹海安,和自认被海安遗弃的女儿 Vivi,让他们在阅读彼此生命的历程中,成为对方日记上的眉批。
故事开始於戒严前的台湾,应该安稳过日子的曹海安,帮一个辞去大学教职的历史学者张崇辉,准备撰写当时仍视为禁忌的谢雪红传记。他们在拮据的角落,啜饮一杯曼特宁,热情地阅读谢雪红,安静交换对彼此的澎湃,十足的小确幸背後,是解严前夕的台湾,人们处心积虑攒积一点自我的小浪漫。
不过作者并不耽溺於此。第一场里被传记人物啓发的家庭主妇曹海安,第二场来到生命尾端,最终只落得截然一身入院,一生的故事尽藏於床下的一只皮箱,上了锁等待知音人猜中密码重新开启。自此,海安的故事和她眼里的谢雪红的故事,都要由不了解她(们)的女儿 Vivi和後来畏缩离台的昔日恋人的儿子士允,从她(们)的日记与传记眉批中,从她(们)临终的面容变化里,细拆密缝,重新拼凑。
剧本的精彩之处,在於剧中人物在阅读彼此的过程中,让自己和对方,短暂地合而为一又迅速分开,即彼此依靠又各有性格。例如,谢雪红回忆幼年的自己的姓氏像「衣服一样缝在我身上。我低头发现,世界,也不过就是我脚底踩的一小块地」,唤起了曹海安和姊姊海宁(隐喻谢氏的二姐)和後来的单亲女房东「一世人做别人妈妈和做别人的某,拢袂记做自己是啥滋味?」的共鸣。
剧本的结构,自此让剧中所有的女性,都因为曹海安撰写谢雪红,而互为彼此了。谢雪红的旅程,也成了她们的旅程,就像 Vivi 想像母亲怎样在火车站等者张崇辉却等来让她下狱的警察,看似理解了海安当年等待的,未必是张,而是一个真正可以掌握自己未来,不再害怕的曹海安。
剧中的高潮之一,当是第六场谢雪红的单人旅行之二「世界」,扮演海安,房东,Vivi 的三个演员,同时阅读谢雪红,并在阅读中回顾自己的遭遇。当读者观众快要被这群昔日的家庭傀儡的眼泪窒息的时候,剧作家不忘给我们片刻的莞尔。例如,剧中曹海安的姐妹淘对谢雪红的好奇,非关政治革命,却是「听说谢雪红是台中第一个会骑脚踏车ㄟ查某人!每一次出门骑车,路边就会有一堆人抢着看!」这样的生活「醋汨」。
她们,终究不曾造就什麽了不起的革命,不过是激起了片刻的叛逆涟漪。
初识《逆旅》的人,往往好奇年轻英俊的斯文书生如詹杰,怎能这样细写女性的幽微情愫?然而詹杰对生命和历史的怜闵,才是《逆旅》真正让人惊悸锥心处。正如剧中士允伴着 Vivi 待在海安床边,想着堪称海安与父亲婚外情牺牲者的母亲的孤独临终,却只悠悠地说着,「其他人渐渐就不来了。他们没想到死是一件这麽久的事。」无论生命如何激烈飘荡像谢氏传奇,或如何平凡无成似剧中女性,死亡的过程都是漫长而孤独的。
从死亡的一端,来回搬演的一度叛逆激进的剧中人短暂的菁华和漫长的临终,詹杰似是透过《逆旅》为我们展开了一种台湾的历史情怀。那究竟是什麽情怀?剧中两句台词,又像是詹杰自己的两则眉批:「有天当我离开,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但是那些字会活得比我们更久,去到更远的地方。」一旦它们的顺序如《逆旅》般颠倒,观者得到的历史情怀,同还是不同呢?
延伸阅读: 落红不是无情物──谢雪红
本文收录於时报出版《逆旅:一个关於谢雪红的单人旅行》购买本书一九三○年,女革命家谢雪红正在自己追求真理的路途上。 一九八○年,嫁做人妇的曹海安正准备书写一本关於谢雪红的传记。 二○一○年,演员VIVI偶然来到医院,寻找她失踪多年的母亲。 一本陈旧且写满批注的《谢雪红传》,一位寻找母亲的落寞女儿,一位在医院拍摄生死面容的摄影师,他们偶然相遇,逐步揭开为时间所湮没的家族秘密,贴近一个女人无可言说的渴慕、寂寞、拘束,以及爱情失落,终而踏上一条无人作陪的路途,以自己凋零生命,重新贴近并注解谢雪红。此刻,她们终将相遇。
(本文作者为国立中央大学英文系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