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拚死全家,要拚死一个。」被遗忘的矿工们与台湾曾经的煤矿荣景
走出昏暗的坑道,这群人身上沾满了黑色的泥灰,脸上的污渍盖不掉他们闪着希望的眼神,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天又平安过去了。日复一日,在看不见日光的地方,他们忍受着肮脏与艰苦的工作环境,重复着危险的挖煤工作,为的是多领些薪水养家餬口,工作时内心所冀望的,仅不过是平安出坑、安全返家。
这样的景象是台湾社会中被湮没的历史记忆。
过去曾有段时间,台湾苗栗以北的山区矿坑遍布,支称起庞大的煤矿产业以及无数的矿工,如今却已找不着矿工们挥舞十字镐的身影,若要重温台湾矿工与矿业的繁盛,只能到煤矿博物馆里撷取残存的回忆。
一度兴盛并养活众多人口的煤矿产业,之所消失於台湾并非一夕造成,是经历漫长的时间与灾难导致。要追溯这段历史,我们要回到那场惊天动地的悲剧发生时来看。

改变台湾煤矿业命运的 1984 年
1984 年 12 月 5 日中午 12 点,「砰!」的一声,从三峡海山一坑煤矿口传出了轰天巨响,随後坑道发生两次落磐,困住了正在工作的 95 位矿工。
说起来凑巧,这次矿灾发生前不到半年内,台湾已经发生了两次严重矿灾,分别是 6 月 20 日的土城海山煤矿矿灾,以及 7 月 10 日的瑞芳煤山煤矿矿灾,这两次矿灾一共造成 175 人死亡,更有 11 人因一氧化碳中毒成为植物人。这两次矿灾的惨重伤亡让社会舆论开始检讨煤矿产业存在的必要性,频频呼吁要政府淘汰「劣矿」。
不过,三峡海山一坑煤矿并不在所谓的「劣矿」之列,它向来属於优良级煤矿,安全措施良好,更没有发生过灾变,甚至就在意外发生的 10 天前,三峡海山一坑还才刚从中国矿冶工程学会手中获颁技术奖章。想不到在 10 天後,就发生了这出惨剧。
海山矿灾传出後,警察、医院、矿检局等单位纷纷派人赶到现场参与搜救,其他煤矿场也派出资深矿工带着装备协助。抢救人员努力清理坑道前方的落磐,修复被炸坏的风门。他们一方面用空气压缩机将空气送坑道内,确保受困的矿工能不因缺氧而窒息,争取更多救援时间。另一方面,抢救人员也试图从排风口进入直接救人,但这并不容易,因为坑内瓦斯浓度相当高,难以进入,现场的温度更因爆炸升高,使得多名抢救人员在救援过程中负伤,反而成了需要救援的对象。

尽管抢救人员非常努力,但直到当天深夜,他们只救出王黄德一人,并找到 16 具矿工遗体。大多数矿工都是死於一氧化碳中毒,或是在爆炸中被灼伤至死,死状甚惨。随着时间流逝,深陷矿坑中的其他矿工生还机会更加渺小。三天後,已经确定有 46 人罹难,陷在坑底 2000 多公尺处的 48 人研判生还机会相当渺茫。
就在救援人员万念俱灰的时刻,他们发现有一条通到坑底的压风管压力开始下降──有人或许正在利用压风管呼吸。这个发现令众人振奋,莫非真的有奇蹟生还者还困在坑底,等待救援的曙光吗?
从灾难中幸存,却更为辛苦的人生
不久之後,奇蹟真的出现了。抢救人员在距离坑道口 1400 公尺处的又斜坑中,找到困在矿坑中长达 93 个小时的周宗鲁。他一见到人与光就激动地说:「我终於活了!」他嚎啕大哭不能自己,这一切苦难终於过去。周宗鲁的健康状态大致良好,没有受到爆炸灼伤,只有一些局部擦伤。
周宗鲁之後,抢救人员再也没有找到任何生还者。这代表困在三峡海山一坑矿灾的 95 位矿工中,只有王黄德跟周宗鲁生还,其余 93 人全数罹难。王黄德在灾难初期就被救出,但周宗鲁被困了将近 4 天,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他为何能够在矿坑中独自生存这麽久?
根据周宗鲁自述,他在 12 月 5 日上午 11 点随第二班矿工入坑,前往坑底的七本东处挖矿,此处距离坑道口有 3100 公尺之远。当爆炸发生时,他和身边的矿工同伴都听到了爆炸巨响,随即一阵热风向他们袭来,众人接连倒下,周宗鲁也昏迷了一段时间。等他醒来时,周围的人们已经毫无气息。坑里的空气相当闷热,他费了一些时间才找到风管,扯破一个洞,确保了他的空气来源。
困在坑底无路可走的周宗鲁,很快就遇上饥饿、口渴的生理问题。他首先在一具屍体附近找到从岩壁上渗出的滴水,用安全帽接水来喝,解决了饮水的问题。可是食物该怎麽办呢?矿坑里没有任何食物──除了他身边的弟兄遗体。
周宗鲁是山东人,在战後随着在国民党军队来到台湾。当兵时,他曾听过军队因饥饿而吃人肉的故事。在此危急之刻,他想起了这些故事──他费尽心力说服自己克服心理抗拒,不断向死去的矿工弟兄们道歉後,割下屍体的大腿肉,以人肉果腹,支撑他在不见天日的矿坑里度过 4 个难熬的夜晚。周宗鲁在黑暗中往上前进,他爬上斜坑,抵达距离坑口 1400 公尺的又斜坑,在那里终於获得救援。在那次矿灾之後,周宗鲁不再当矿工,死里逃生的他,最後成为一位牧师,直到 2016 年因矽肺病造成的器官衰竭过世,享寿 89 岁。

煤矿产业的黄昏与哀愁
三峡海山一坑的矿灾,带走了 93 条宝贵性命,与同年发生的两次大矿灾相加起来,共有 268 人於矿灾中牺牲,而部分生还者仍饱受着一氧化碳中毒的後遗症折磨。这一系列事件让台湾政府警醒过来,本来就已经迈向式微的煤矿产业,此刻应该要更快马加鞭寻求退场机制。
事实上,台湾拥有丰富的煤矿且开采历史相当早,自荷兰时期就已展开。1876 年开设了第一座官方开采的煤矿场「基隆八斗子煤矿」,这座矿场采用新式的采矿设备,成为当时清国的第一的矿场。到了 1960 年代,台湾煤矿产量一度高达 400 万吨。然而,撇开这些看似风光的事蹟背後,台湾煤矿产业发展却一直处在先天失调、後天受阻的状态,有诸多不利的条件,让这个产业注定迈向黄昏。
首先,靠近地表的煤矿早已被开采殆尽,使许多煤矿矿坑都要往更深的地层开采,提高开采的危险性;当时石油也逐步成为新的主要能源,煤矿的价值也因此下降;再加上新一代年轻人不愿投入矿业,矿工的组成逐渐高龄化,采矿的风险就更加升高。在危险性节节攀升、产值却逐年下滑的情况下,原本的高薪引力也不再,曾经辉煌的煤矿产业,不得不面临退场的问题。1984 年接连三次的大矿灾,尤其是被誉为优良煤矿的三峡海山一坑爆发矿灾,更是政府决定让煤矿产业退场的关键。此後,政府开始辅导矿工转业,辅导良矿经营,矿场也一家一家关闭。到了 2000 年,台湾最後仅存的 4 家矿坑也全部收摊,彻底结束了台湾的煤矿产业。
矿工们的心声有谁人知呢?
矿坑关闭之後,人们逐渐遗忘了台湾煤矿的鼎盛历史,更不用说惦记那些辛劳采矿的矿工们。采矿是一项艰辛且冒险的工作,同时也提供了较高的薪资,让矿工们甘冒风险入坑工作,只为承担起一个家。然而,尽管有高薪,公司却不见得会准时发薪水,让矿工不得不向公司借钱,借钱就附带利息,等於是变相被扣薪。除此之外,矿坑环境满是煤灰,长期於矿坑里工作的矿工几乎都有因工产生的肺部伤害,但在那个劳权不彰的时代,何来职业伤害的补偿呢?一旦矿工们失去工作能力或停止工作,往往就必须面对经济与身体的困境。
今天的台湾不再开采煤矿,当年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地底挖矿的矿工们,身影也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台湾曾经有这麽一群人,在风险极高的工作环境中,奋力挥动手中的十字镐?有一些老矿离开後不再采矿後满身病痛,对政府缺乏相关补助政策的颟顸态度感到不满;也有一些老矿工们,等不到後人的关注,就因肺部疾病而离世;更有一些活下来的老矿工们,不甘过往年轻时的付出血泪尽付历史尘埃,联合起来拿着自己的老人年金在猴硐搭建起矿工文史馆,自己写下当年的煤矿风景与矿工的生活记忆,让世世代代记住他们搏命的贡献。
或许写下他们的故事,能够唤起大家重新回忆起在那个劳动权益仍然不彰的年代,有一群矿工们默默的、安静的做着自己的工作,撑起台湾所谓的经济奇蹟。如今在感叹当年台湾经济奇蹟同时,也不要轻易忘记矿工们遭遇的苦难与生命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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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艺术节:河床剧团《被遗忘的》
失落地底的矿工生命是面镜子,映照着如今仍受制於权力游戏之下的我们。《被遗忘的》纪念为世界转动而工作的每一个人。跨足表演与视觉领域的河床剧团,揉合舞蹈、雕塑、光线、音乐、影像和身体艺术,以超现实的诗意场景,让一切失落於地底的重见光明。
*时间:11/6 (六) 14:30、19:30,11/7 (日) 14:30
国家戏剧院 National The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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