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为你们、也为所有人带来更多」──在布拉格自焚殉道,引领捷克觉醒的两把年轻火炬
布拉格之所以迷人,不仅仅出於美仑美焕的楼房,也因城市风华背後所强掩的一抹悲伤。旧城砖瓦沉浸在喧闹底下,铭刻着这片土地曾有过的苦难记忆。
步出捷克地铁枢纽小桥站,踏上现今与购物大道无异的温塞斯拉斯广场(Wenceslas Square)。然而,你能否想像 1968 年的布拉格之春後,苏联坦克曾在此长驱直进的景象?
若沿路走向东端,除醒目的圣人骑像与捷克国家博物馆外,还可以找到一副蜷缩至地下且齐身长的十字架,那是为了纪念两位抵抗暴政而自焚殉道的捷克青年。

点燃捷克反抗的第一把火炬:扬・帕拉赫
1968 年 8 月,青年扬・帕拉赫(Jan Palach)才刚从一间商业大学转至查理大学文学院,随即见证华沙公约联军入侵布拉格的暴行。华沙公约联军对捷克斯洛伐克内政突如其来的暴力干涉,煞停了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的开明改革,国家重新陷入高压统治。
几个月後的深冬,帕拉赫独自一人步行至博物馆前,从公事包中取出一瓶汽油,淋遍全身,就在喷水池侧边点起火焰,毅然自焚。行经的人们见状想要上前抢救,他却用余力阻止,要求旁人协助取出公事包中的遗书。没多久,帕拉赫被送至医院急救,他虽已全身烧焦却神志未熄。他向护理师解释他想仿效越南战火中毁身成仁的僧侣,因此他的行动并非自杀,而是抗争。

遗书中,帕拉赫提及自己所属组织中的成员均计划着自焚行动,藉以唤醒众人奋起的斗志。他罗列几项政治诉求,包括废除言论审查、停发苏联军方宣传刊物、亲苏联官员下台等,并呼吁民众响应集体罢工,以备持久抗争。信末,帕拉赫署名为「第一把火炬」,暗喻自己为第一位自焚明志的义士,只要诉求无法得到满足,後继会有更多把火炬燃烧,直至暴政倒台为止。
帕拉赫送医後,全身有着百分之八十五的二级至三级烧伤,但顽强的意志让他挣扎了三天才终告气绝。住院期间,他还能与亲友及医务人员对话,一再重申遗书上所写的诉求,并说明自焚的意义在於死谏。
不过,後来众人的证供内容有些相左,有人说当时帕拉赫嘱咐组织其他成员万勿自焚;亦有人指称帕拉赫曾坦白自己并无同党,唯不希望有人仿效。到底帕拉赫当时有无同党,有无期望他人仿傚,真相如何,已无从稽考了。
无论如何,他的壮举震撼不少原先选择沉默的国民。在帕拉赫咽下最後一口气後,他的遗体暂时安置於查理大学礼堂,随即引发五十万人上街抗争。众人从他自焚的温塞斯拉斯广场出发,途经老城广场,至查理大学文学院为终点,为苏联入侵以来最大规模的游行。老城广场上矗立着一尊铁青色雕像,乃为纪念 1415 年时遭教廷处以火刑的神学家胡司(Jan Hus)。
游行队伍一路走来,如重历国殇。
夺回历史记忆的漫漫长路
看见帕拉赫之死引起如此轩然大波,新上台的亲苏联政权极尽抹黑帕拉赫之事。有官员猜测帕拉赫当时根本不知瓶子中液体易燃,自焚实属无心之失,并指控「右翼」记者扭曲事实;亦有官员称帕拉赫受到偏激言论煽惑,为阴谋的受害者。
不过这全都是无稽之谈。而後来的事,全都记载在史册了。
帕拉赫离世的二十年後,捷克斯洛伐克熬过漫漫长冬,才终於迎来天鹅绒革命,重获新生。帕拉赫之名也正式铭刻在布拉格的砖瓦上。除他自焚之处的十字架外,伏尔塔瓦河与查理大学文学院之间的那座广场亦更名为「扬帕拉赫广场」。在此之前,苏联命名那座广场为「红军广场」,以纪念二战时因攻占布拉格而阵亡的苏联士兵。
国境重光後,当地人终於夺回着史的权力,纪念那段屈辱岁月中不惜舍身励志的故事。

依帕拉赫送医当日的值班医生莫塞罗瓦(Jaroslava Moserová)转述,帕拉赫曾说他志不在刺激政府,而在唤醒众人昏睡的良知。自从苏联坦克驶入布拉格後,国民逐渐心灰意冷,逆来顺受,假装一切如常。帕拉赫急欲力挽狂澜。学生领袖布鲁(Zuzana Bluh)也转述过类似的话,称驱使帕拉赫赴死的主因并非克里姆林宫,而是昔日的同伴开始放弃挣扎、意志萎靡。帕拉赫实在看不下去,才想奋力一搏,舍身呐喊。
如同米兰昆德拉所述,「人类对抗权力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帕拉赫的故事自然不见容於极权,悼念他的文章、歌曲皆遭当局查禁,秘密警察甚至强行刨出帕拉赫的骸骨,将其火化,以免墓地持续引来民众凭吊。但帕拉赫的火光未曾熄灭,他的事迹在民众口耳相传间不停传述,靠着众人的意念将帕拉赫的精神流传至今。

帕拉赫过世之前留给世人的最後一句话,至今仍广受传颂,掷地有声。他告诫国民:「人人必须抵抗自认为当时足以对抗的邪恶。」
延续的火光:札伊奇
若帕拉赫自焚殉道是点燃捷克反抗的第一把火炬,那札伊奇(Jan Zajíc)则是延续帕拉赫火光的第二把火炬。
1968 年,当苏联坦克驶进布拉格之时,18 岁的札伊奇正就读顺佩尔克(Šumperk)的工业学校。札伊奇比同辈早慧,政治识见过人。当捷克斯洛伐克遭遇危机时,他原本有机会随家人移民国外,但他选择留下战斗。在听闻帕拉赫自焚後,札伊奇旋即动身前往布拉格,参与当地学生发起的绝食抗议。成批学生就於帕拉赫自焚处紮营,在寒冬中坚持了 4 天 4 夜,最终铩羽归去。
绝食抗议虽然徒劳无功,但札伊奇有缘亲历帕拉赫的盛大葬礼,於他心头烙下不小的震憾。起初,他深信一定会有其他学生响应帕拉赫的状举。岂料一等再等,却不见延续的火光,直至帕拉赫死後逾一个月,他毅然决定自己充当第二把火炬。
2 月 25 日下午,他离开同伴,孤身前往温塞斯拉斯广场,自此一去不返。
殉道当天,札伊奇先躲进广场边上的房舍,随後点燃身上早已浸泡过汽油的衣服自焚。按计划,他该冲出广场,并倒卧於帕拉赫自焚之处。可惜火势过於庞大,在他未能离开房舍时,便先告殒命了。札伊奇死得绚烂,却无人见证。

无论如何,帕拉赫的死带来震憾,也惹来非议。即使身为同伴,多数人亦多不赞成透过舍身取义的方式进行抗争。札伊奇为其中的少数,自觉承担起帕拉赫的遗志。他的殉道延续了帕拉赫的精神生命。
帕拉赫所留下的文字不多,除了署名「第一把火炬」的遗书外,後人找不出太多第一手文献可供推敲帕拉赫的心境。相比之下,札伊奇活跃於纸上。他曾赋诗哀悼帕拉赫,将帕拉赫比喻为普罗米修斯所盗的天火。在署名「第二把火炬」的公开信中,他强调自戕之举不为出名,不为搏人铭记,亦非失心疯,他只愿激起众人抗暴的勇气,告诫世人别屈从於独裁者的淫威之下。
此外,他也写了一封遗书给其家人,更能看见其温柔而坚定的心志:
妈妈、爸爸、哥哥、妹妹!
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死了,或离死不远。我知此举将为你们带来何等沉重的打击,但请不要生我的气。所不幸者,我们并非单独活於世上。我这样做并非缘於厌倦生命。相反,我太珍惜生命了。但愿此举将令生命变得更美好。我知生命的价值,我知生命至为宝贵。但我想为你们也为所有人带来很多,所以我就要付出很多。我牺牲後,不要灰心,告诉雅切克努力读书,玛塔也是。你们切勿接受不义,无论以何形态,我的死将束缚你们。抱歉,我无法再见到你们,或那些我深爱的物事。请原谅我曾与你们多番争吵。不要让他们塑造到我成疯子。
替我向一帮男孩问好,也向河流及山林问好。
在最坏的时代做个正直的人
在帕拉赫出殡当天,他的同伴们慷慨陈词,发誓永不背叛其遗志,将坚持抗争,直至重获彼此所愿的自由。但怎样做才算继承他的遗志呢?
血在燃,火在烧。除札伊奇外,还有其他人先後在国境内的不同地方自焚。光是在帕拉赫过世的半个月内,捷克境内至少有 10 起自焚案件,连帕拉赫在内,共有 2 位事主因此殉身。1969 年 1 月至 4 月间,捷克斯洛伐克全境共有 29 起自焚事件。帕拉赫的追随者似乎比札伊奇想像中多,唯碍於当局封锁消息,许多烈士寂寂而殁,乏人问津。
话虽如此,即使身为同伴,也未必希望群众再用同等悲壮的手段抗争。如何在歌颂帕拉赫之余又不致导人选择自毁,成了每颗留下来的良心必须谨慎作答的考题。帕拉赫之死变相逼大家反省:如何在最坏的时代做个正直的人?
帕拉赫的影响虽非立竿见影,但深深打动了部份国民的良知。
剧作家哈维尔(Václav Havel)认为,他说帕拉赫自焚之举就像是替大家呐喊,用极端的手段表达了众人的痛苦。他肯定自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政治行动,而继承帕拉赫遗志的唯一正途,就是人人为自己的信念奋斗,坚持做自己真诚认为正确的事,慎防变得冷漠、迟疑,甚至绝望。
帕拉赫的同学哈历(Tomáš Halík)神父,帕拉赫之死改写了捷克政治,更重铸了捷克的精神面貌。惨剧发生後,哈历矢志留在家邦奉献自己的性命,他觉得活下去不再仅仅为了自己及家人,更是为了国家。哈历因而决定以身犯险,以神父身份主持地下教会,这即是他面对帕拉赫之死的回答。
学者色洛娃(Jiřina Šiklová)在苏联入侵捷克後退出共产党,也失去大学教职。此後的色洛娃积极撰文、发表异议或译介国外书籍供民间私下流传。问到帕拉赫之死於她有何启发,她回答任何社群都总有些物事值得人为其赴死。
纵使帕拉赫至今已逝世多年,活下来的人依然有义务铭记帕拉赫的牺牲,回应帕拉赫所留给每颗良心的艰困考题:坚持抵抗足以对抗的邪恶,并在最坏的时代中,思考如何做个正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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